剑伯六只手搭着剑柄,反复握紧又松开;铜虎嘴边悄悄探出獠牙,眸子殷红如血;镜河已掐起法诀,直勾勾望着光幕,口中念念有词。
唯有法严,依旧是那副潦草而平静模样,越众而出,探手放在光幕上,身上佛光愈盛,渐渐与光幕相融。
接着。
听着四面嗡嗡有声,夹杂着辨不清是诵经还是念咒的含混回音。
光柱自上而下片片崩解。
众人不由随之抬头,当先,望见了一轮太阳。
阳光并不刺眼,反柔和得容人直视,散开玉白光晕,照彻深海龙宫,极力探视,可以看到光晕中那庞大的轮廓,鹿角,牛耳,驼首,蛇颈……那哪里是什么太阳,那是龙君的眼睛!
咚!
又一声震颤,激荡起黑云卷起须鬓漂浮,无有光幕阻挡,狂风夹着漆黑冰屑肆无忌惮鼓荡开来,吹得人立不住脚,冷得人魂魄战栗,怨沼翻涌,骸骨凄鸣,穹顶外的龙子龙女们的哭声变得格外尖锐,格外刺耳,也格外悲恸。
因为这些漂泊海中的婴灵,这些被遗弃的孩子,它们的港湾,它们的父亲。
龙君。
已经死了。
…………
怨气在废墟边沿凝结时,尚清如浮雾,越深入,色越重质越稠,接近光柱时,已凝如软胶,而待光柱崩散,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座漆黑的冰川,将龙君大半身躯冻结其中,探出的部分,亦有黑色如脉络似根须在鳞片间蔓延。
遥记初见万年公,那片怨气凝成的黑池让这株许天师亲手植下的定山神木根须腐坏,而那也不过是一座山的怨气罢了。
可若是一片海,乃至由一条钱塘江与大海相连的江南之地呢?
震动依旧迟缓而沉重地响起。
李长安才看清楚,震动并非来自龙君,而是来源冰川之下,传闻中的海眼,时有地鸣上涌,晃动冰川,激起震荡,扬起吹息,剥裂激扬冰屑蓬飞如云。
龙君的确是死了。
尤给龙宫光与热的身躯,已无魂灵,只是鳞甲鲜丽的空壳。
李长安悄悄翻看了眼小黄书,图册如故,暗自松了口气。
他按剑向前,进入这片海域后变得朦胧的感应,终于再度清晰。
城隍印果然就在此处,就在龙眼里!
李长安试着呼唤,冥冥中果有回应,但见天上太阳一阵明暗不定,可无论如何召摄,城隍印始终不得脱出,似被连同龙君一并镇封。
深海龙宫关乎千年宿命,他不好胡来,回首要询问两个可能的知情者。
镜河作为本地道士,瞪着两眼儿左顾右盼,全然一副为先人伟业神魂颠倒模样,反倒是法严这个“外来户”平静得多。
李长安询以疑惑,大伙儿得知宝印在龙眼中,也都投来关注。
法严不急作答,沉思好一阵,却反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。
“道长素具慧根,依你所见,孰为天道?”
道士不明所以,还是试着回答:“或是日升月落,时序更替。”
“孰为神道?”
道士好歹当了几天城隍爷,答得肯定许多:“大抵是上应天命,下遂人心。”
法严又问:“世人皆知许天师将龙君镇于海眼,可谁知这海眼连通何处呢?”
这次不待道士回答,他已揭开答案。
“奈河。”
…………
世上有连通人间与阴间的洞窟深井之类,魂灵从此出入幽冥,皆称“地窍”。据传,酆都是一处,泰山是一处,桃都山是一处。
“难道海眼也是一处地窍?”
“不止是地窍,更是海眼。海眼者,连通黄泉、天河,吞吐水波如日月升落有序。每昼夜,涨落潮汐;每春秋,推拔大潮;每千年,则大溢东海之水。”
海溢即是海啸。
法严继续道:“千年之前,有识者推算得此番海溢乃一会(一万八百年)之最,能使山峦作孤岛,桑田为沧海,龙君本乃江海精气交汇所生,以为天意欲杀人,故愿秉天命,尽起东海之水。江南生灵何止亿万,哭诉直达九霄,诸真有感,上帝降旨命许天师南下号令八部神将降龙镇海,投法印以平海波,遣神将以杀水族,再将龙君镇入海眼以止海益,约以千年,待余沸消尽,再行释放,却不料……”
“不料填了海眼也堵塞了地窍,更兼江南之地大兴,北人南下,户口日丰,死人日多,滞留难去,怨恨流于东海,汇于龙宫,终于彻底隔绝了阴阳,乃至毒杀了龙君魂魄。”道士感慨,“果真天行有常。”
法严垂目,叹了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大伙儿听了各自唏嘘。
李长安问:“既然龙君已死,千年之期也将至,可否提前解下镣铐,容我取出宝印。”
法严却摇头:“贫僧此行确为释放龙君,但龙宫的禁制乃天师所设,又与钱塘六十四寺观相连,非是贫僧一力能够更改的。”
众人大感失望,再追问千年约定时日。
便在近日不远。
几人稍稍合计。
李长安与小七都有驭风之能,若在拿到城隍印后,立即登船,交替催航,或许能在腊八节当日赶回钱塘。
大伙儿稍稍放心,而接下来么,自然是赶紧离开。
再呆下去,非得让怨气毒杀了不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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